喻戟那不带一丝垂翘的眼尾纵然是笑,也不带一丝蛊惑亦或求怜,他颔首,道:“如今稷州上下三十万将士,除去充当稷州守备的,还余有半数。”
“你真是了不得,我爹当年领龛季营征战北疆时大点兵,数遍稷州上下,至多也不过凑出二十八万兵卒。”季徯秩转动着玉扳指,说,“这么些兵马如今不在我手,我这侯爷倒真要问问你——这些个人,你打算往哪儿用?带去北疆还是死守稷州,亦或领去缱都?”
喻戟挂着端庄笑,只自袖袋里取了块东西抛给他,说:“现在龛季营兵符握回侯爷手上了,这些人该往哪用,末将今儿还要问问侯爷。”
“方监军唤我赋闲稷州呢!”
“他是要你蓄势待发。”喻戟掀了博山炉,又放进三块梅花香饼儿,“你若敢成天焚香念佛,末将恐怕得先请您吃刀宴。”
“如今人杀人,光我一人在安乐乡住着,一点儿也不得劲。”季徯秩说,“这段时日我便住龛季营里头了。——我在匪山晃悠太久,如今不知天下事,心里憋得慌。阿戟,你给我说说当前的局况罢!”
喻戟难得没阴阳怪气地呛他,安分应答道:
“稷平二州已入江家囊中,而两州之间的紊坤两州,前些日子方由你搅和过。那俩寨子斗了个两败俱伤,他们两州的官兵难得硬气了回,借机发兵上山,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知听的谁家意思,总之都把功劳都挂在你脖子上……是故今朝江家已得四州。”
“常兄现已赶回震州,待到林大人令下,有他常之安这震州菩萨在,要将震州收入囊中,算不得难。”季徯秩补充说。
喻戟不久前回缱都染了风寒,昨日才好,这会嗓音还带点似有若无的哑,他轻轻吸气,说:
“难处在东边。如今付溪升任陇西节度使,巽兑两州入他手。原先魏盛熠是想给他高位好震住巽州那些个地头蛇和三王爷魏尚泽,谁曾想付溪竟是薛止道麾下。若是苌燕营不敌,整个江北道罹难也不过朝夕旦暮。”
“那叫罹难么?那是菩萨施恩!”季徯秩哼笑道。
喻戟默默不语,二人再聊了一阵子,便打算散了。临走时,季徯秩停在门槛前,回身给喻戟献了个戏谑的笑:
“嗳,空山还真是贴心!我适才不过觉着香淡,随意说了一嘴,您没多久竟当真给添香了!我就说您是个心细的金贵宝贝么!”
喻戟含着一口茶,险些呛了喉,连忙摆手让他快滚。
薛止道如今派兵出征,打了那些个苌燕营的一个措手不及。
纵然宋诀陵在得知薛止道叛变后,早早便将此事告与燕绥淮他爹燕年。可燕年到底不知那薛止道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放弃围攻悉宋营,而向西南莽撞冲来。
首战,苌燕营失利,被迫弃营南撤,退回启北城中,好在此回伤亡并不算大。
令燕年匪夷所思的是,薛家军突袭时竟不见薛止道身影。燕年挺立于城墙,粗厚的掌心抚着石缝,浓眉如两撇黑云,隆起相拧。
千万飞雪压在人身,马儿走在被雪覆盖的山道上,蹄子也被雪给吞没。
薛止道身披的那湛蓝银狐绣金斗篷随着壑州浩荡山风翻滚着,如波似浪。
他见身后那韩释被冻得双唇发乌,便攥紧辔头,慢下马步,将手中的海棠袖炉子给韩释塞去,关切地说:
“韩老,这天冻人,您要多看顾看顾身子。”
韩释推开那精巧炉子,逞强道:“人老了,啥都容易显面!老夫不冷,侯爷专心骑马,莫要在意老夫!”
寒风打得松枝雪落,吹得人肤肿皮裂。
冷,真是冷。
薛止道并不放弃,时不时便要给韩释递炉子。韩释在耐不住一连打了好些个喷嚏后,终于把炉子接过。
薛止道抛却北疆一切疑难,在大多数薛家军向西南攻打启州之时,亲自领了两万人马进入了位于鼎东正南方的壑州。
望不到头的雪路,叫人绝望痛苦。山太高,叫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将士们的眼睛时常因着那刺目雪光而失明半日。
烈风无休止的呜声日夜折磨着将士们的耳朵,兽嚎在林间此起彼伏,无不在展示着他们已被吞入这贫瘠而雪白的土壤之中。
雪片斜,松柏数目逐渐少了,这一行北疆人,在跋涉了半月后终于步入了那静默的村子。
那总在村口打盹的少年因着天气愈发寒冷,只能跑动着暖身子,生怕一个不慎便叫皑皑白雪淹死自个儿。
他警惕地抽刀面对薛止道及其身后那些个板着脸儿的壮汉,厉声道:“来者何人?!山口那些个朝廷守将呢?”
薛止道将薄唇略微舒展开来,柔柔笑道:“在下鼎东薛止道,今日前来为的是同阜叶营做一场交易。”
兰松咽了一口唾沫,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骨笛。
一杯热乳茶被兰松送到了薛止道面前,那人身后站着约莫五位近卫,同屋中另一侧的叶九寻、贺渐、温与桑尔吉四人呈对峙之态势。
在四人尚未说明身份的情况下,薛止道径直地将一株药草推至那位异族的巫医面前,说:
“姑娘,可识得这株草药?”
桑尔吉看了看叶九寻,俯身将那苍翠药草端详半晌,终于点头说:“此乃久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