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季徯秩与宋诀陵相对而坐。宋诀陵好久没来这侯府做客,换做他人恐怕已生了些拘谨,可他神色平静,好似一条冬风吹不皱的河,安然得叫季徯秩生了他为主,己为客的荒唐念头。
“宋大将军此行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宋诀陵那张薄唇舒开,“侯爷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季徯秩抿了口茶,虽像往日那般垂着眉睫,却并不显得乖顺,“鄙人觉得宋大将军是来拿恶金的,但那些个东西都垒在兵营的仓里……宋大将军需要鄙人即刻赶马送您去那儿吗?”
“况溟,我们之间什么关系,犯得着浪费时间装傻么?”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季徯秩反问,皮笑肉不笑,“皮肉关系吗?”
“这么说就过分了罢?”宋诀陵还是吊儿郎当模样,只是桌下他那拳头攥得很是紧,指节被交缠的指拧得咔咔作响。
“宋大将军,我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同你玩猜谜的游戏,再加上鄙人脑子算不上太灵光,您的心思我十有八九是猜不准的。”
宋诀陵面上的笑终于被抹平了,露出一张冷面来:“我要龛季营的兵。”
“哦——要来干什么?”季徯秩吹着茶沫等他后话。
“我要兵,侯爷开个价就行了,何必管我拿他们来做什么?”
“宋落珩,商户买卖还讲究择人买卖,珍货向来不卖愚人,凭什么你和我做买卖,我就非得淌你这摊浑水?再说,你要兵能干什么好事?我可不乐意害了兄弟性命还搭了季家声名,尽干些赔了将军又折兵的蠢事。”
“你觉着我会害你?”宋诀陵仰着颈子喝茶,因发怒而涨起的青筋全都暴露在季徯秩眼前,如虬龙一般。季徯秩只要将手一伸便可探得近旁的长剑,一剑刺破那宋诀陵的喉。可他没有,只是空洞地瞧着宋诀陵的动作,面上有些难掩的疲惫。
“和我见面累么?”宋诀陵察觉他的疲色,不由自主地伸了手要像往日那般卷季徯秩的墨发。
季徯秩的身子向后倒了倒,沉默地躲开了他的手。那双媚眼不知是如何褪去的艳艳情思,如今竟叫人窥不得半点情意,他沉声道:
“累——宋落珩,和你见面好累!你放过我好不好?”
季徯秩睁着眼瞧面前那人,舌尖酸涩得全是变了味的爱。
起初,他的爱荡在翠绿的山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那是模糊且不成熟的东西,雾似的,估摸着很快便会散去。可直到一盆又一盆冷水浇白了山的头,那显然沧桑万分的爱意却叫他明白,他那情不知源头,却叫他一往情深。
宋诀陵像是一道枷锁,光是立在他面前就足够把他牢牢束缚,哪怕他卯足了劲要和那人断个干净,也始终脱不开身。
为什么?
他想了好久都没弄懂,直到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从来不是宋诀陵困住了他,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于囹圄。
这事儿流玉知道的。
不久前季徯秩与宋诀陵于雨夜相逢,一番波折后,这侯爷狼狈地逃回了府。那夜流玉红着眼问他:“侯爷,可是那负心汉对您死命纠缠?”
他摇头。
她的声音抖了起来:“那可是因您对那人余情未了?”
他仍旧摇头,她却不依不饶:“侯爷,流玉不懂,您若真心喜欢,何不……何不从心而行?世间万物哪里分那么多对错,人就那么一辈子,心之所往若不是大祸便当它是对的又如何?您何苦对自己百般折磨?”
那时,候府黯淡的烛光打在季徯秩那张苍白面容上,他苦笑道:“流玉,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怎么不懂?哪里不懂?!”
她哭,他也哭。
“这世间苦命鸳鸯好歹成双,而我形单影只,不过是把别人的玩笑当成了真心!你以为宋落珩他缠着我是因为什么,我不脱身又是为了什么?他动的是利欲,而我动的是真心。你要我去和他好,岂非捧着一颗真心给他摔!”
那夜很长,流玉抱着他家侯爷陪他哭。第二日,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再没提起有关宋诀陵的种种。
宋诀陵的笑将季徯秩的思绪拉了回来,季徯秩的头嗡嗡一阵疼,只能撑着额继续听他说。
“放过?”宋诀陵哈哈大笑,剑眉处蹙出了几道很深的纹路,“不行啊,季况溟!我都跟你说了,我要你的兵,龛季营里头多少好兵,我怎么舍得放手?”
宋诀陵笑着,那笑很是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季徯秩第二次求他放过自己,宋诀陵记得好清楚,上一次是在缱都,季徯秩说想跟他好聚好散,他对那红衣公子说他要不死不休。
季徯秩好似山野里吹的风,给他捎来了春夏秋冬,可总有一天会走个无影无踪,或许打东边去,或许往西边跑。
为什么?
他在心里问,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是不知从哪冒出个人对他百般折磨还不给予半分回报,他断然不肯像条忠犬般对他不离不弃。
谁人想要任人差遣,日夜受罪?
“我若咬死了不给,你又当作何?”季徯秩自下而上地瞧着他,露出了些眼白,可那盛满怒的眼神偏偏带了些不合时宜的媚,像极了话本里头说的会挖人心的狐妖,凶色皆是绕在媚骨上的。宋诀陵想到这儿,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已疯得头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