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他继续去往后院,在妻子的房门前停住,把那封在怀里捂热的书信,给了妻子的仆妇。
“把信拿给夫人。”
他没有进去。
从三年前,以无能帮衬收受贿赂的大舅,其因罪被贬官,无召不得复用后,妻子便不大与他说话了。
“倘若当初没有我家的帮衬,他许执就是一个小破官,如何摆脱县官的身份,如何上京来!是谁在帮他!他都忘了一干二净!”
“他与我哥哥曾把酒言欢,当今却审罪我哥哥,让我家门楣败落!他还是人吗!”
……
三年间,这些话从声嚣甚上,直至湮熄无声。
最后,化作了低泣的哭音。
许执低头转过了身,走向自己的书房。在这个家中,那个地方,兴许是唯一的净土了。
身后,透开一条缝隙的海棠花窗棂背后,那道目光看了他的背影很久。
垂落在膝上的手里,是又一封哥哥从远地送来的书信。
对她这个妹妹说,“微明照顾我许多,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和他过日子。”
朦胧的泪眼中,从哥哥被定罪的那一日开始,她忽然不认识这个人了,也似乎从未走近他的心里一样。
但除了她,还有哪个女人,曾出现在他的身边呢?
再没有了。只有那个被他退婚、叫做柳曦珠的女人,也早已过世。
在柳曦珠刚回京的那段日子,她去参加过卫四小姐和成安侯的那场婚礼。不久后,就听到柳曦珠病重的消息。
第二年的开春,便亡故了。
许执不过吩咐管事,准备礼品过去祭拜,没有瞒她。
许执待她很好,她也和他孕有一双儿女,本该美满幸福。
却在哥哥出事后,她的一番口不择言,彻底生出了隔阂。
他的那两个哥哥嫂子又烦人得很,却不能赶走。
他很少再来她这边了。
常待在刑部的衙署,忙他所谓的正事。
这次,又是七天没有回家,也没有进门看她,哪怕是一眼。
……
许执穿过漫长的廊道,肩膀拂过冒着枝头绿的丁香树,带落一树坠散的雨花。
推门合门间,把世上所有的杂音都关在外头,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把乌纱帽放在案上,他坐在长案后面。
没有点灯,他沉在昏暗中,闭上了眼。
煤球一如既往地,不知从哪个角落,听到他回家的动静,跑跳过来,蹭地一下窜上他的膝盖。
“喵喵。”
他抚摸它光滑柔软的皮毛,一颗日渐冷硬的心,好似变得有些软了。
他一个人静坐在那里,满身湿冷,摸着舔他手的猫儿,聆听窗外,雨打丁香树的沙沙声。
黄粱梦破(八)
雨声平息下来时, 已是深更。
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停留在门前, 紧跟着的是轻敲声,和随从的禀声:“大人,卫将军携礼,在外请见。”
一盏灯下, 许执方才从一堆案牍中抬头。
今日归家,照旧将未审完的重案公文带回。
那些愁思过后, 很快便投身于正事。
忙些总是好的, 能少分出心去想别的。
手中的毛笔一顿,他没有应答。
此次, 傅元晋上京贺寿, 卫朝也跟着一起。
深夜来访,大抵是来与他商议皇帝寿宴之后,捉拿傅元晋之事。
直到随从疑惑书房内的人并未听清,再次问道:“大人?是否见卫将军?”
两个时辰不曾说话的喉咙,微微涩哑。
将笔搁在笔山上,许执开口道:“请他进来。”
顺手合上公文放到一边,他抬起低垂的眼,望向了那道闭紧的门。
距离上次见卫朝, 已有两年。
两年了……
门在打开时,从外涌进一股雨夜后的风, 潮湿、微冷,裹挟着甘冽的清茶香气。
丫鬟在上完茶后, 便退出了书房。
门,再次被守在外面的随从关上。
书房里, 唯剩下两个人。
一个坐在长案背后,那盏纱罩灯的明光中;另一个坐在下首的圈椅,灯的暗影中。
茶汤白雾袅袅,带来的厚重礼品放在一边。
卫朝看向案后的人。
脊背挺阔,一身灰白的直缀常服。
头发被束于一根木簪中,隐约可见斑驳的白,正如他有些花白的胡须。便连眼角眉梢,皮肉也松弛微垂。
沉敛的目光,与平直的嘴角一般,窥探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是在诡谲朝廷中浸淫了数十年,才会有的眼神。
但显然地,比两年前听闻三叔母病故消息,来京祭奠时,更为苍老了。
大约是因那些对变法的争议罢。
朝中对其多是阻挠弹劾,亦有刺杀。尤其是谢党之人。
党派攻伐,阵营林立。
这些年来,想必许执也不太好过。
但还是帮了他们,在皇帝的面前,推举了罪臣之后的他,为峡州武官。
他已从姑父洛平那里,得知了其中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