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琳琅穿着松花纱衫子, 盖着一幅桃红满枝的纱衾,蓬着乌发,两鬓太阳穴以指顶大的红缎子贴了点膏药, 搂着虎哥儿在怀内,不觉想起杨海, 一时竟睡不着。
回思起白日宝玉闹腾的场景,竟像是一颗心只绕着黛玉, 一生非黛玉不可似的, 可是琳琅却知道宝玉心中并不止一个黛玉,而是愿意和黛玉袭人一干人同生同死。宝玉在当世乃属叛逆,因看透现实而逃避种种, 但本身却又携着极浓重的纨绔子弟风气。
与之相比, 虽说她和杨海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情分,也不曾拌嘴红脸, 亦不曾吐露分毫心意, 但年深日久,这份感情却如同细水长流一般,不知不觉早就萦绕于胸臆之间。
杨海虽不及宝玉这般惜花护花,也比不得他有才气,但却远比他有担当有能为, 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富贵,能为高堂妻儿挡风遮雨。而宝玉, 没了贾家,他什么都不是。
偏偏贾家却在当今皇上必除的名单之列,虽不致诛灭九族,四大家族并甄家却亦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能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虎哥儿好动,在被窝里打滚,蹭了蹭琳琅,嗅得一鼻温香,糯糯地道:“妈妈。”
琳琅恍然回神,含笑问道:“怎么还不睡?”
虎哥儿趴在她肩窝,揉了揉眼睛,道:“吃果果。”
琳琅轻拍着他的肩背,道:“明儿起来吃。”
虎哥儿听了,方心满意足地依偎着她睡了。
第二日一早,琳琅混沌未醒,便觉得虎哥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才睁眼,便对上他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精神百倍地嚷道:“妈,起来吃果果。”
琳琅笑道:“你这孩子,一夜还没忘记?”
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又给虎哥儿用热水擦了手脸,围上松花绫子绣花猫戏蝶图样的肚兜,穿上大红棉纱对襟小夹袄儿,系上绿纱夹裤,散着裤腿,蹬着虎头鞋,颈中带着如意云头璎珞圈,缀着玉锁儿,越发显得粉雕玉琢,乖觉可喜。
及至到了杨奶奶屋里,杨奶奶一见,便抱在怀里,百般摩挲,道:“一日一个样儿,出去,谁不说是观音座下走下来的善财童子?”
琳琅笑道:“奶奶越夸他,越是上头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杨奶奶问道:“你不去各处告辞一番?”
琳琅一面摆饭盛粥,一面道:“很不必。我不在这,必然是上山了,他们都知道,也不用特意告辞。横竖上山也耽搁不长,过些日子还要进城。上回进宫里,老圣人说公主郡主们喜欢我打的各色花儿盆儿,须得好好打出来,送进去呢!”
杨奶奶又惊又喜,忙道:“可繁琐不繁琐?”
琳琅想了想,笑道:“也不是很繁琐,打花儿比绣花要简便好些。从前每常闲了,便拿着丝线编成绳子一捆一捆扎好放着,根根匀净鲜亮,总共存了好几匣子,如今正好用上,一日就能打出好些花儿叶儿盆儿,顶多一个月也就得了。”
杨奶奶听了,便放下心来,道:“如此便好,我怕你累着。”
说着,又笑道:“老圣人赏东西看着体面,值什么呢?还不如从前忠顺王府的三千银子。”
琳琅不禁为之莞尔,道:“咱们是务实,偏别人都爱那虚体面。横竖已经得了,说了也无用,玉如意供奉在家里,有钱都买不得,别人见了,等闲不敢轻慢,也是用到实处了。”
杨奶奶端起碗喝了一口粥,道:“你也做下赶紧吃,吃完了咱们回去。”想了想,又对琳琅道:“我记得你嫁妆的头一件便是个如意,在山上供着呢。”
琳琅喂了虎哥儿几口,答道:“那还是圣人未登基之前所把玩之物,也算是御用的了。”
杨奶奶笑道:“怪道我常见别人出来进去,都格外小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时用过早饭,也没甚东西可收拾,不过几件家常衣裳,横竖两边都有铺盖妆奁,琳琅先写了信,叫人送至驿站,快马送到林家,回来方命人套了车,祖孙三人乘一辆青绸翠幄车,几个小丫头坐一辆青布大骡车,午错便上了山。
草草打理一番,用过午饭,琳琅便去拜见莫夫人。
莫夫人如今身重,轻易不出门,丫头婆子无时无刻不在一旁照看,见到她带着虎哥儿来,再看虎哥儿活蹦乱跳,俏若仙童,莫夫人十分欣喜,笑道:“你这回也去了许久。前儿听说你进宫,得了好些东西,我也瞧了,这是你的本事所致,我也为你欢喜。”
琳琅见过礼,扶着她道:“妈家常也走动走动,这样生时才顺当。”
莫夫人听了笑道:“你写的那本子养生书,我都问过大夫后照做呢,早中晚各走两刻功夫,别人都说我这么大年纪,很该头疼脑热的,谁知竟没有一点儿,都说我身子好。”
听她这么一说,琳琅放下心来。
莫夫人瞅着虎哥儿笑道:“虎哥儿,你说,姥姥这是小舅舅呢?还是小姨妈?”
虎哥儿含着大拇指看着她不说话,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说不尽的狡黠。
莫夫人又笑道:“你说,姥姥拿果子给你吃。”说罢,叫丫头端来一盘洗净的新鲜瓜果。
在路上,杨奶奶和琳琅早教过虎哥儿怎么说吉利话了,只见他踮着脚尖从矮着身子的丫鬟手里盘中抓了一个果子慢慢磨牙,干脆利落地大声道:“是小舅舅!”
莫夫人听了,越发爱虎哥儿入骨,对琳琅道:“多承虎哥儿吉言了。”
琳琅却是淡淡一笑,生男生女也不是靠吉利话来的,不过她总不好给莫夫人泼冷水。
如今,苏守备夫妇和苏颂都对这一胎重视之至。
琳琅也盼着莫夫人能一举得男,以慰丧子之痛。
因莫夫人快临盆了,琳琅常拿着活计到苏家来做,好方便照料她,苏颂如今家有要事,不便上山,故而琳琅所帮甚多,苏守备夫妇都感念不尽。
这日才从苏家回来,便见陈安人来还首饰。
琳琅叫翠儿收了,又让她吃茶。
陈安人细细打量着琳琅,见她身上穿着白底撒红牡丹花儿的对襟纱衫,衬着一条大红罗裙,裙上用黑色丝绒绣出墨色牡丹来,裁剪看似简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华贵,虽是艳阳下回来,但不见汗渍,反闻得一股极清淡的幽香,不觉纳罕道:“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琳琅笑道:“大热天,谁熏什么香?烟熏火燎的。”
陈安人便说道:“那我怎么闻得一股香气?这香气也奇怪,极淡,却好闻。”
琳琅但笑不语,她自然不好说是因茜香罗之故。
皇太后赏的茜香罗,她动了一匹,先给虎哥儿做了身内外衣裤,又给杨奶奶、莫夫人做了两条汗巾子,最后方给自己做了一条裙子,上身后,果然是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陈安人明明家境富裕,自己也有绫罗珠宝,并不缺这些,偏爱常借自己的衣裳首饰,琳琅微觉不快,若她知道茜香罗的好处,少不得又要开口借,若不借给她竟说不过去,若借给她终究自己心里不自在。一次两次也还罢了,偏她常常借。
陈安人又瞅着她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温润晶莹,柔泽如脂,蓦地眼前一亮,笑问道:“你这镯子罕见,我怎么没见你戴过?”
琳琅似笑非笑地道:“难不成我的首饰样样你都得见过,再借去戴?”
陈安人不觉红了脸,道:“难道你不肯借?”自觉先前戴琳琅的攒珠累丝金凤和珍珠头面,回到娘家住时,人来人往十分体面,谁不羡慕非常?想摸都不敢摸。此时又见她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