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事务皆由其妻崔夫人治理。林真悫在去年一月纳妻,于今岁二月有女郎。他们也再无忧忧之心,专心为自己而活。在秋八月乙末终。林业绥的身体衰弱,疾而不起,夫妻二人乘车自汉中郡归国都。他开始与林卫铆、林卫罹交代身后之事,又最后教导林真悫、林真琰兄弟:“你们两人要明白自然之道乃‘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即使士族,行事亦要谨慎,有时远离也并非不是好事,天下之争应审时度势,而你们阿姊将来若成为皇后,你们就是外戚,不要愚蠢到谋害博陵林氏与你们阿姊,多学汉朝卫青的处事,未来博陵林氏的子孙也要专心教诲,然后大宗才能万世,还要用心孝顺你们阿娘。”“她才是我最不能放心的。”林真悫、林真琰皆垂首听训。谢宝因与男子共同跪跽在堂上北面,几案之下是二人握着的手,听见此言,她心中动容,等两个孩子离开才小心翼翼的询问:“你没有话与我说?”她怕,怕男子不留一言。然林业绥始终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笃定的低声答她:“不急,还未曾到九月初二,我不会离开的。”他既如此说,谢宝因也就不再追问。几日以后。在某个黄昏。踞坐在席上观览《道德经》的林业绥将竹简卷起,忽然开口,自诉多年来的心事:“幼福,我自十岁丧父起,受尽家族没落的苦楚与欺辱,其中有来自家人的,也有来自外人的,弟妹与我也不算亲近,至于夫人,她从来不会为我而想。你看,活着就是如此无趣,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性命有多值得疼惜,但倘若要我就这么死,我又难以甘心,所以我给自己找到一个苟活的理由——博陵林氏起势与执掌相权,为了这两件事情,我运筹帷幄,用性命为局,以致身体衰弱。”忆起往昔,他不由低笑:“与你成昏以后,本来心中也只是想着要好好对待你,以后再驱车送你回渭城谢氏,毕竟适我非你所愿,但见你依然尽心治理博陵林氏,有苦楚也总不与我言语,坚韧似蒲草,无论何时都惹人疼惜。你还如此聪慧,诵读经史。但我心中亦知,这些皆是你身为士族女郎所学,即使不是我,你亦会如此。我是想放你离去的,但你又偏偏声声带泪的质问我难道就不想与你白头偕老还亲口说与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就开始卑劣起来,处处算计,处处计较。”“阿兕未说错,我常常将与天下士族博弈之计用于你,因为我想让你怜爱于我,哪怕只有可怜也好。”“我想活,想与幼福长长久久。”男子眼皮颓丧的耷拉下来,“但还是迟了,昔年身体所受的损伤已经难以恢复。”在西面翻阅帛书的谢宝因手上微顿,知道已经是他们离别的时候,她收起帛书,而后膝行到男子身侧,伸手去握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平淡:“那你来世要早点遇见我。”从不信神佛的林业绥郑重颔首,笑道:“好。”沉默少顷,他又言:“听说那里很好,云雾之间不仅神灵烛龙遨游,还有仙人骑乘白鹤,金乌与明月共存,该是比人世辉煌。”只是没有他的幼福。谢宝因低下头,想起自己于数载前对着小妹棺椁所言,然那句“不用再忧心我”怎么也难以开口。她想,是不是只要让他对自己放不下心就可以制止他的死亡。她未言,而林业绥已然出声:“幼福,我这些年能活下来皆因为你,倘若无你,我也不会活到如今,但你与我不同,你即使没有我也能够继续活下去。”他以心祝之:“你要长命万岁,至少也要活到我这个岁数。”谢宝因哽咽不能语,一句“你凭什么以为我就能够活下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抬头望着男子那双漆黑发亮的长眸,她只能咽回发涩的喉中。她不能叫他未自己忧心。于是,她低下头:“我都答应你。”林业绥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喉结微滚,不忍道:“幼福,抬头看我。”谢宝因长颈微动,笑着与他对视,即使泪水让视物的眼睛变得朦朦胧胧,但两人无言对视,三十七岁的她好像又回到两人刚成昏。林业绥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络突起,泛着浅浅青色,他贪恋的抚着妻子的右颊,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在妻子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后,他收回手,隐忍着心中悲痛,每说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阿翁早亡,昔年你我的通婚书是我亲自所书,但时日太久,有些记不清内容,我惟恐死后不能与幼福重逢,想要再看一眼。”谢宝因隐约意识到有何事即将来临,她给与自己去承受此事的少焉,随即温顺颔首:“我去居室为你取来,但你要等我,不可以一言不发就离开,不然我会生气。”林业绥轻笑着嗯了声。谢宝因撑案起身,曳着曲裾袍离开。望着妻子离开的方向,林业绥的眼尾渐渐变得湿润,他喃喃自言:“绥自长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贤第五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托高媛,谨因博陵林氏,敢以礼请。”寂静的堂上,落针可闻。男子踞在席上,脑袋微微低垂着,双手搭在大腿之上,阳光从外照射到堂上,照耀着他消瘦刚毅的侧脸,安安静静。那卷《道德经》的竹简就掉落在他身侧。他穿的玄色直裾深衣,衣上有精美的金色纹绣,还有的大片松柏,如同其人,风骨不折,即使现在走了,也依然还是跽坐端正。从居室急切归来的谢宝因站在堂上,她用力握着手中帛书,望着前面不语,在缓步走过去以后,屈膝跪在男子身侧,右手轻微战栗着缓缓抚上他还有余温的脸颊,也就这一下,男子猛然倒在她怀中。她知道,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气绝。一股巨大的哀痛猛然袭来,心中恍若被手所拽,让她不能喘息,红丝也在顷刻间充斥着眼睛,眼里的白色顷刻化为红。她张开双手将男子拥入怀,张口的同时,一滴眼泪混杂着血珠滑落下来:“是在等我来才离开?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但你还是离开早了,没有听见我说‘即使未能白头,但能与你在世上遇见,携手走到如今,幼福再无遗恨’。”“好好安寝,你太累了。”“其实这些年你才是最累的。”侍从的家臣见状,迅速遣人去讣告。林真悫、林真琰来至堂上,见到的是阿娘失礼的踞坐在地上,而非坐席,不言不语,满眼血红,怀中还抱着他们没了气息的阿翁。
两人当下伏拜恸哭。闻见哭声,谢宝因则轻轻拍着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哄他寝寐,她不再流泪,不再伤心,只是默默的感受着怀中的人变凉变硬。今日是九月初二。他们刚好夫妻二十载。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李乙在哀痛之中下诏,让其陪葬怀陵,葬入主陵右边最大的陵墓,并在怀陵建其寝殿,命人四时日月祭祀,同时获赠太傅、列侯,谥号“文成”。丧礼是林真悫与家中崔夫人所治理,林业绥就躺在外面绘有五彩纹饰的棺椁中,来了许多人看他。而堂上置有钟、鼎、壶等青铜礼器,七名家臣在棺椁左右拱手默哀。谢宝因则穿着斩衰之孝,手中执杖,高髻之上只有一根白色的冠绳缨,她就站在北面迎候来哀悼的士族,始终未曾再哀泣。林圆韫来家中伤悼父亲的时候,看见阿娘的举止言行,不置一言,因为他们三姊弟少时就知道。父亲要更爱阿娘。父亲对外人都是淡漠以待,或是刚好的疏离,在儿时对他们也并不亲密,只有阿娘在面前才是有情欲的人。她想,如此也好。父亲不会伤心,阿娘也不会太伤心。林业绥的棺椁在家中放置三日以后,由轊车送往怀陵,在寝殿又放置六日,而后再入陵墓,并选了身生前所穿的衣物供在寝殿。衣服是谢宝因躬身所选的,乃他们成昏时的冕服。而能使男子灵魂升天的飞衣覆于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四重漆木套棺之上,大玉璧置在其身下,又再放入生前所用令公的铜印龟纽、阴刻篆书「林业绥」的玉印以及「文成侯」之印。在天子的命令下,随葬物品数以千计的被放入棺室与墓室,但林真悫发觉有一个旧佩巾突然不见,那是父亲生前唯一说过要陪葬在他身边的物品。然无论如何也不曾找到,最后他只能在棺椁前伏拜,请求宽恕。随即,命人暂封墓室。谢宝因站在山坡上,以木杖支持着身体,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视物艰难,但即使如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