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载逝去, 她容貌仍然未变,大约在养疾之故, 肌肤比往昔白润,而岁月也只是使她庄严矜重。老妇咳嗽出声。谢宝因抬头粲然而笑:“叔母为何来此。”木杖撑在地板上, 发出咚咚的声音, 老妇也已走去到几案以南:“听闻你尝病, 因此来候问。”谢宝因惊愕失色:“叔母身体不适, 我为幼。”老妇由随侍扶持而跽, 然后将杖横放在右侧旁:“我的身体已然暮年,能活之数不过五指,何必避忌,你如此认真是在看何简。”谢宝因看完其上所书内容,把缣帛递给老妇:“妙意在八月遣人从江淮郡送来的尺素书。”林妙意在外郡居住三年,丧妻的江淮郡王又欲纳其为正室夫人,她欣然同意,在去吴郡以后就产下郎君,已然四岁。老妇看了一眼,而后放下:“倘若昔年她愿意嫁去河内魏氏,如今子女不日就能够婚娶,我也听闻陛下有意为太子纳圆韫为妻,虽然从前豪门士族不与皇室匹配,但自天子即位以来,士族已经日渐式微,再无往日的可拒皇室的权势,何况此事对博陵林氏也有益,她成为太子妃、皇后,家族一跃为外戚,子弟拜官婚嫁更为轻松。而且家中有父兄会保护她,你何必如此。”天子才立储君就欲为太子李暨纳林圆韫为妻,李暨非皇后所生,乃宫中郭贵人之子,虽然比圆韫要年幼一岁,但貌相、品德皆端正。女子的大病也是因此而有。谢宝因心不在焉的轻轻一笑。林圆韫于数月前已十而有六,天子亦是在冬十二月天子就有此意,她未曾申明态度,又突然大病。林业绥也因为心中忧虑自己,所以始终与天子在周旋。她以手摸着枣红曲裾袍上的五彩纹绣,声音舒缓:“阿兕少时嬉戏就难以被拘束,昔年比阿慧、阿瞻兄弟还要放纵性情,我与从安也未曾抑厌其天性,若为太子妻,即是庶民之君,言行举止皆要有所约束,无异于是‘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1]’”“我是她阿娘,她是我十月而产,叔母要我如何躬身为其雕笼而谈笑自若。”老妇从家中闻听到国家朝廷的消息,当下就乘车来此。数日来,天子都以熊罴之力在逼迫林业绥,而男子乃她从子,内心必然怜爱,觉得女子因为过于爱子,所以以致头脑也变得无知。于是,老妇继续痛心游说着:“即使是你十月而产,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你如今因为宠爱大女而不使她辞家适人,以雕笼为由拒绝,而适人无不是离群入雕笼,以后再有匹配,焉能有一国储君尊贵?可你若赞成太子纳其为妻,以后太子即位,她为皇后,孕育子嗣,又有子孙相继为帝,她将被尊皇太后、太皇太后,配食先王之宗庙,永世流声,又岂非不是深远之计。”“何况你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又封邑汉中君,为何就不愿为博陵林氏而想,从安他为一朝令公,因你而与天子相持,天子又是否会以为博陵林氏有昔日王谢之心?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昔年如何身不由己,心中就应明白此理。”谢宝因饮泣不言,身体在悲戚之下也忽然有所不适,呕出清晨刚饮下的黑褐色汤药。玉藻被女子遣离家中去侍从林真琰,侍坐在左右的媵婢皆是其用心训导。见女君将汤药尽数呕尽,曲裾袍全是脏污,一婢命人奉匜奉巾,欲为女子更衣。一婢朝老妇伏拜叩头:“女君心中怏怏,请太夫人慎而寡言,使女君能得以安心养疾,若令公归来见女君不安,我等必然会有罪受罚。”老妇见况,心中才开始仓皇,无奈起身持杖离去。而在老妇出去以前。站在居室外的林圆韫已然转身。在暮秋九月朔。老妇来长乐巷与谢宝因会面才不过数日。博陵林氏的部曲、侍从与豪奴皆悉数四散。因为家中女君失踪。林业绥在妻子失踪的当下就已经勃然发怒,奴僕与家臣全部惊恐伏拜请求宽恕,但在此以后,他又日渐回归往昔,恍若无事发生。然也常常难以安寝,能勉强寝寐的时候,也时时会于夜半惊醒咳嗽,再独自博弈至黎明。见男子不爱惜身体,畏惧于耶耶的林真悫、林真琰皆不敢前去劝谏,最后是林圆韫躬身去见,但并非是为劝说而去。来至父母起居的房室,三十九岁的男子已然羸瘦,跽坐在妻子昔年最常席坐的几案西面,神色自若的在与自己下棋。林圆韫在心中想若是阿娘见况,是否后悔离开,而后她开口行礼:“耶耶,你是在怨恨阿娘吗。”林业绥闻言,冷冷抬眼,随即又重新垂了下去,语气终带着淡淡的愠怒:“怨,为何不怨?都已过而立之年还如小孩,一言不发就藏匿起来,她为所有人而想,为何不知道为我想,她心中惟独对我狠。”闻见耶耶此言,林圆韫终于哑然而笑。哪里是怨恨,分明是爱意。然后,她又小心翼翼的出声:“我是在询问耶耶是否在怨恨阿娘不愿让李暨纳我为妻,毕竟阿娘是你的妻,又是博陵林氏的女君,天子还赐封其汉中君,她应该为你们而想,但阿娘因爱我而如此任性,不顾及你与博陵林氏。”林业绥以两指夹黑子,闻言滞顿少顷:“你知道你阿娘这一生最不喜的是何物?是兰台宫。她岂会愿意让你再进去,而你是她十月所产,我未曾替她受罪,又如何还能去怨恨她,所以你们三姊弟的婚姻,只要她不颔首同意,在我这里便不行。”林圆韫垂下脑袋:“因为从母与阿瞻?”昔年她虽然年幼,但已经耳闻则育,过目不忘。阿弟林真琰刚产下,阿娘还未相见就被郑氏抱入兰台宫。而从母乃外大母的小女,年齿不过十而有六就忽然丧命,听闻是因为在孝和帝第七子逆反的三个月之中,从母进出兰台宫所致。但十年以来,耶耶对于政见不合的臣工皆是贬谪外郡,从不以权势来危及他人性命,惟独那位出身范阳卢氏的前姨父卢项有异。他在七年前丢失官印文书,随即又查出官印文书皆是他在任官吏的时候监守自盗,最后被施以磔刑。卢氏家主在家门伏拜数日以求耶耶宽容也无用,甚至对他们所给出的交换条件视而不见。前姨夫最终被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3],毕命。阿娘在知道以后,躬身登车去往渭城谢氏的宗庙。
她亦开始明白,耶耶所做皆是为了阿娘。然范阳卢氏欲再为豪门士族的壮志也始终未能得以实现,因为如今是她耶耶掌天下之政。林业绥摩挲着妻子的白玉钗,怅然自失:“虽然她与你阿娘并非是同母而生,但你阿娘很宠爱她,即使言及是被你阿娘抚育而大的也并无偏差,与待你是相同的。”林圆韫终于知道,为何阿娘身为食邑三千七百九十户的汉中君,数年来都常常不入兰台宫。每逢宫宴,耶耶也是能推则推。冬十月。在阿娘失踪已经有一月的时候,林圆韫乘车至缈山的天台观,她虽然告知耶耶是欲来此为阿娘请求福佑,但实则是来见一人的。在殿檐之下,铺设有非豪门皇室不能用的熊席。席上有一人端正跽坐着,她右侧有两足黑漆红色云纹的凭几可倚赖,脖颈细而长,白皙的肌肤配以枣红色的绕襟曲裾袍,曲裾上还饰有精美的黑色金绣狩猎纹,又以玉带钩束衣,长垂至脛骨的杂佩系在腰间。其左右侍坐两媵婢。俨然是国都之中的豪门夫人。林圆韫行至三尺处,不再放纵,如士族女郎端正行礼:“阿娘。”谢宝因看过去,淡淡一问:“已经是十月,可有去为你小姑祭祀祝愿?”林圆韫温顺颔首,屈膝与妇人同跽着一张坐席,然后应答:“在来谒见阿娘以前就已经前去祭祀。”谢宝因欣慰而笑:“你祖母与二叔母是否也有一同祭祀。”林圆韫伸手去抱着妇人的手臂,将头颅靠在其肩上:“阿娘居然还如此不放心我,为死者祭乃礼仪大事,我岂会轻易遗忘。”祖母郗夫人在叔父林卫罹与叔母郭夫人成昏的第二年就归天,二叔母袁慈航在五年前因为产子母女皆殒命,在世上仅遗留有二子,二叔父林卫铆则始终不能放下,不愿纳后妇。最宠爱她的小姑林却意也在前年就因精气衰竭而亡。谢宝因举手轻抚长女的发顶:“并非是不放心,只是你性情不受拘束,又常常因诵读经书而忘记进食,所以才常与你言说,阿娘不想阿兕有此恶行,倘若阿娘不在,你的身体也必然已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