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业绥看过去,女子弃去匙,稍稍昂头,修长的脖颈微微滚动,药汤跑出来了些,顺着流下:“怎么今日饮了这么多酒?”她酒量在女眷中不算是差,少有醉的时候。“许久未喝,又很少有这样围炉温酒的日子,所以多贪了几杯。”谢宝因赧然一笑,将漆碗放回去,拉了拉滑落的衾被,又去找手帕来拭嘴和脖颈,“郎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从倚着凭几在坐席睡着到卧榻之上,身上的宽博襦裙也被换下,不用去想就知道是谁。“日入。”“今日怎么这么早?”林业绥想起今日的朝会,三大世族已经被悄然放在砧板上,却全然不知,低声笑道:“官署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早些归家。”谢宝因也想起在屋舍那边与王氏所谈起的事情,先跟男子说完自己与叔母王氏为林卫铆瞧中的两个女郎,然后再提起林妙意的婚事,一共选中三个世家子弟,分别是清河崔氏、河内魏氏以及平阳贾氏的儿郎。她婚事没有定的时候,也曾暗中处处留意着世家子弟如何,家风如何,这才能够在心中定下人选。林业绥安静听完,淡然道:“崔二郎便算了。”“为何?”谢宝因蹙眉不解,这是人选中的佼佼者,“他满腹才华,人也算是清朗俊秀,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如此子弟,还有哪里不合适。”崔安的文才曾被人比成星月苍日,他还并非家中长子,过得逍遥自在。林妙意的性格未必能管得来家事,她又常年闷在家中,要是嫁过去,能够随着去做山中名士,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曲就是文雅事。林业绥没了心思看书,把竹简卷起,这炭火也是愈烤愈心燥,静了片刻,他放缓语气道:“崔二不喜欢三娘。”谢宝因垂眸,不懂他为何如此说,世家通婚又哪里是两情相悦才议的:“但相处久了,未必就不会喜欢。”崔安不会喜欢上。林业绥抬眼,瞧着女子,一字一句道:“若是他心中已经有人呢?”谢宝因沉默不言,这几载来,的确听闻他已追寻前人在高山隐居,家中不论如何催,都是一副不想婚娶的态度,要真是这样,三娘即便嫁过去,心里也苦。“若是有人就算了。”她敞笑道,“其他世家子弟也不差。”林业绥不再言,双手置于几案旁的炭火上,一动未动,她今日忽然饮下这么多酒,无人知晓究竟是因开怀,还是忧郁。谢宝因见男子缄默,手掌也摊平在火上烤着,眉眼浮上几分担忧,拢上木屐走过去,跪坐在一旁的席上,伸手去摸,他掌心已被烤的火热,都有些烫人了。“郎君在想什么?”温凉的触感覆上,林业绥才觉炙烫,将手从炭火上移开,拿竹箸拨了下火,低声问道:“幼福可有所爱?”手掌忽然抽离,谢宝因怔住,而后从容自若的收回手,但面对男子的话却是一时无言,她自幼时能够识字读书起,便知道对男子不可有爱,寻觅夫君也以家世品德为主,当年所留意的子弟,也是以此为标准。成为世家夫人后,夫妻二人之间能够相待如宾就是最好的。她自然也会努力去尽到身为妻子与宗妇的职责,用心操持家中与宗族事务,尽心侍奉舅姑,好好养育儿女,周旋于世家夫人之间为郎君谋利,要是日后夫君有侧室,再用些手段来巩固地位。如同范氏那样过一生。待反应过来,她笑吟吟道:“自然是郎君。”林业绥也随着笑,她什么都能做到周全,便连骗人也是。“幼福。”“嗯。”“凑过来些。”谢宝因虽是疑惑,却也温顺的靠近他。林业绥瞧着女子不解的看着自己,他只要稍用力便能吻上。卧榻上,他顺着前面药汤所流下的痕迹吻去。谢宝因中衣微敞,弯着食指咬住,男子自脖颈愈发往下,汤药又没流到那里去,她小声提醒道:“我先去沐浴。”“饮酒后不能沐浴。”林业绥吻完,用指腹拂掉女子鬓边乱掉的发丝,伸手把她中衣拉好,遮住春光,拥在怀里,闭眼道,“睡吧。”谢宝因从男子怀里出来,往卧榻里面躺去,盖了自己的衾被。“幼福?”“我热。”【作者有话说】【1】《大戴礼记本命》:“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2】东汉何休的《公羊解诂》中就尖锐指出: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3】《大戴礼记》是西汉中期戴德编著的礼制著作,关于“五不娶”的最早记载就在这里。 她非儿郎黄昏将至时, 街鼓响起,共八百下。一百零八个坊市接连关闭坊门,长极坊是最后闭门的。范氏处理完家中的事情, 突然觉得很寂寥, 便拿起许久不曾碰过的针线坐在灯盏下,想着也亲自给十娘做些贴身的衣物,以往几个娘子的贴身衣物她都有做过,便连五娘幼时,她也给做了件抱腹, 只是生下十娘后,身体变差, 又要管着家中与宗族,竟然一件都没有这个小女做过。可刚下了几针,只觉得眼花,到底还是老去了, 她搁下手里的东西,喊来仆妇询问:“阿郎还没回来?”
晡时,近身侍奉谢贤的奴仆就已经先回来禀告过, 说是天子留了他们阿郎在宫内用晚食。仆妇还来不及回答, 李傅母已经着急忙慌的走进内室,嘴里还在着急的念着:“夫人, 阿郎将六郎叫去了书斋。”李傅母本来是已经准备睡下的,只是听家中夫君说阿郎日入归家后, 先是在书斋坐了许久, 然后命他去叫六郎, 不久就遣他离开。这些时日, 六郎和阿郎为了入仕之事多有争吵, 好几次阿郎都想要动手打人,最后顾及着不体面才没打,但今夜却特地把所有奴仆都遣走。范氏看了眼仆妇,好笑道:“喊就喊吧,父亲要教训自己的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天子突然留人,谢贤一回来便要见谢晋渠,父子两人能够聊的也就只有入仕一事,怕是天子亲自定了。李傅母知道这个夫人的心肠手段素来就硬,从前在范家做女郎就是如此,但还是劝了几句:“要是打坏落下什么残疾,六郎还要怎么入仕,夫人去管管吧。”范氏叹口气,自己和这个保母就想是慈母严父。保母只需照顾家中儿郎、女郎有没有被磕碰到,其余的都不用去操心,所以把儿郎女郎的健康开心放在第一位,觉得已如此风光,当要儿女快活才是,但是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家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顾及,比性命都重要。既然出生在谢氏,就应该要想清楚,权势与氏族辉煌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女郎要嫁人,儿郎要入仕,全都是为了支撑谢氏不倒。舅氏谢德虽然有五个儿郎,可幼年夭折两个,还有两个也在盛年归天,留下的女郎都已经嫁出去,其子弟也在叔父谢贤的安排下入仕军中。将军房目前只有排序最末的谢贤还能支撑,而谢氏早就已经大不如前,那两个侄子在军中起不来。当年,他们将军房以军功起势,后继子弟亦不逊前人,现今军中却早无谢氏风光。“我管这些干什么。”范氏冷冷道,“他父亲心中自然有数。”书斋燃着灯油,谢贤握着早年寻来的汉竹简在瞧,视线却没有停留在上面,今日朝会有一件官职任免的事情,始终梗在他心里。孙泰死后,监察御史一职空缺。监察御史置于御史台下属的察院,品秩不过从七品下,诸御史中品秩最低,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更不得至殿廷,然为士林清选,多以新进为之。因职掌分察百官,肃正朝仪,监督祭祀、库藏、军旅等,颇为朝官所忌惮,却也是专门得罪人的官职。只是孙泰懂得左右逢源,利用此职,多为内外官员交好,后获得升迁机会,更是主动放弃,早已舍不得这个官位。此职常从京畿道县尉中选任,却未曾想到是从八品下司法参事的裴爽继任,还是天子亲自说的。谢贤没法不多想几分。天子素来不管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中间必定是有人举荐,裴爽又出身河东裴氏最差的一支,嫡宗的人不会来管这些事情。博陵林氏,林业绥。林业绥推举此人来担任监察御史,难不成是想要走他父亲那条路,企图用小小一个监察御史便想撬动盘踞几百年的世族?“大人。”谢晋渠像个耷拉耳朵的兔子,垂立在屋舍外面。谢贤见人来了,不再去想那些事,不悦道:“怎么来得这么迟?”谢晋渠知道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