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在堂屋门边的陈明安眼看着陈明实那个小捣蛋鬼被她大哥带走,也跟着她娘进了屋。人一跟了进去,看着她娘把那双鞋子放到里头的那口樟木箱子上,拉着她娘就问,“这鞋是不是又做小了?”实在不是陈明安多了解她爹的尺寸,而是年年送来的鞋总是小,但她那个爹却还是硬撑着穿去老宅,生挤得脚疼,一回家就得脱,还得打了热水泡上好半天。宋慧娟打眼一瞧也知道这鞋做的小,她年年不知道给陈庚望做了多少双,哪里还不清楚。只是陈庚望这个孝子要穿,成全他娘的脸面,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于是,宋慧娟只是笑了笑,没回答她这个闺女的问题。但陈明安也不执拗于这个问题,她转而问道,“为啥年年只给爹做,我没就算了,为啥明实和大哥也没?”这个问题她困在心里很久了,但以往挨着她爹的面子,她从没问出口,可今年她不想再憋着不问了。宋慧娟知道她还是没过去心里的坎儿,扒着针线篮子头也不抬就说道,“人老了过日子指靠的是儿子,谁指望孙子?往后我老了也指望明守明实哩,对儿子自然得尽心尽力。”“那我哩?”陈明安知道她娘和外人不一样,可还是忍不住问。说到这宋慧娟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面前她的闺女,心里软塌塌的,“娘当然也指望你了,等娘老了还指着你多来看看,这家里的东西娘做不了主,只能想法子给你攒点儿,还是这世道对女娃不好……”宋慧娟说起来又不免叹气,但陈明安知道她娘对她的心就能勇敢的面对这世道人心了,她继续问,“可是奶对爹和二叔三叔不一样,对三叔可好了,这是咋回事哩?”宋慧娟对她能感知到这些并不惊讶,十来岁的人也是说小不小了,“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哩,何况是人哩?是人就都有不如自己意的时候,哪能都一样?”陈明安认真想了想,勉强算是一个答案,她能接受,又问道,“那娘待明实跟大哥也不一样吗?”宋慧娟被她问得恍然,眼前恍若出现了上辈子,她这两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可也都让人放不下,她想念着从前,缓缓说,“娘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往后会不会也觉着娘偏心哪个,可娘的心都扑到你们身上了,明守是老大,难免会受委屈,你是女娃,自然也会委屈,就是明实这脾性,我瞧着跟你爹也是个冤家,个个都不好过,娘只盼着你们以后别闹气,好好的就成……”“我不跟他们闹气,”陈明安明白她娘对他们最朴素的愿望,她哪里还会为难替他们思虑至此的亲娘哩?“娘跟你说不是让你让着他们,是想你们相互体谅,”宋慧娟跟她这个贴心的小棉袄笑了笑,“没有只教你让着他们的道理。”“我就知道娘跟奶不一样,”陈明安抱着她娘的胳膊露了笑脸儿。可宋慧娟听见这话却点了下她的脑袋,“这话不能跟你爹面前说——”她还没说完,陈明安就心领神会,摇着脑袋拉长了腔调,“我知道了,刚才那些也不能说不是?”“知道就成,”宋慧娟摸着她的辫子,“你也大了,有些话得知道不能胡乱往出说,在娘面前没啥事,可要是在外头就不成了。”“我知道,”陈明安故意皱着眉,她哪里不知道这些,她就只是在她娘面前这样罢了,“您咋都替爹说话?奶待您也不好。”“我哪替你爹说话了?”宋慧娟不解,侧了头去看她这个脑筋乱转的闺女。“那您劝我跟爹和好?”陈明安瘪嘴。“傻孩子,那还不是为了你,”宋慧娟笑了,也站在陈庚望的角度上说了两句,“有时你爹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家外指着他,上有老下有小,夹在中间可不好过哩。”“赶明儿去拜年,可得好好的,”宋慧娟又嘱咐一句,“明儿再睁眼可就是新年了,这些乱遭事就放下,过年可得高兴高兴。”“知了,知了,”陈明安知道她娘什么意思,无非是劝她跟她爹的事儿,虽然这几日面上对她爹亲近了不少,可比着以前心里还是不一样。外头站着的人把里屋娘俩的话听的一清二楚,有些事他不是不知,而是只能装作不知,甚至对于这个妇人的宽容忍让也是视而不见,他的父母兄弟委屈不了,自然只能委屈自己,这跟着他过日子的妇人自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连这个孩子也是如此。对于前几天明安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虽然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可左不过是那些事,可他没法子开口去问他娘,也没法子跟明安说,唯一的法子就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压制着孩子的不满怨怼,这也是他从老一辈人身上得来的经验。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这一切屋里的那个妇人她都知道,但她仍然选择闭口不言,和他一起承受着这一切。里屋还在说话的母女俩自然没发现外头正站着他们一直谈论的当事人,说了几句转而又商量起等会儿的这顿饭来。晌午宋慧娟炖了条鱼,配着汤下了面,晚间就吃的简单点,煮了红薯茶,炒了鸡蛋,吃完饭,安顿好几个孩子早些睡明儿好早起去拜年,宋慧娟才进了里屋。但她刚收拾好自己熄了灯,人还没躺到床上,身旁的男人就凑了上来。原是想着明儿还得早起,宋慧娟由着他折腾一回,浑身疲软的睁不开眼时,就听到颈边的男人呼着热气儿打在耳朵上说了句,“你也知道我夹在中间日子不好过?”宋慧娟立时就睁开了眼,这时她才明白中午他们母女俩说的那些话被他听见了耳朵里,但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开始听的,还是从头到尾都在。仔细回想了一下,索性他们没说什么坏话,不然身上的男人此刻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这也是给她一回警醒,有些话还是不能说。身上的男人见怀里的妇人走了神,不免顶撞起来,听得怀里的妇人惊呼一声,下一刻就又放缓了动作。好一通磨磨蹭蹭,男人把怀里的妇人折腾的喘着气儿缓缓平息,面上的汗珠子不知不觉间滑落在妇人的发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根碎发。男人随手擦去两人身上的黏腻,长臂一揽,两具身子就贴在了一起,闭着眼感受着妇人绵绵的呼吸声落在耳边。天儿不亮,宋慧娟照常醒了过来,身子被锢得紧,一动身上的那条胳膊就摩挲了起来,她等了会儿身上的劲儿没松,还是动弹不得,只得抬眼去看贴着额上的人,轻声说,“该起了。”这时,陈庚望贴着妇人的手才松了劲儿,看着撑着胳膊坐起身的妇人,宽大的背衫遮住了昨夜曾贴在身上的柔软,散乱的头发垂落在耳边,两手来回挽过,对着窗户团成了一个圆髻,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耳后的红印子。但宋慧娟还是无法忽视身后的目光,只是面色还是如常,穿上昨晚睡前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新衣裳,用的就是宋浦为带回来的料子。卸下门闩,掀开帘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快步走近灶屋,点了火忙起新年头一天的饭来。此时的陈家沟已经渐渐从沉睡中醒来,头一道就是炸耳朵的鞭炮声,从被窝里被喊起来的孩子们吵吵闹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捂手。宋慧娟忙完家里的活儿,陈庚望已经带着两个儿子出了门,脱去灶衣,放下袖子,带着陈明安也出了门。年岁愈大,陈明守就不在跟着宋慧娟一起去拜年了,他一走,剩下的那个小捣蛋鬼就不愿意了,非得跟着他大哥,如此那父子三人就先一步出了门,照例是顺着路走一遍,最后仍是拐进了老宅。
还未进门,就听见娃娃哭闹的动静,宋慧娟往里走,果然见孟春燕已经带着三个孩子到了,哭闹的倒是曹桂琴底下那个红云,正被张氏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旁边还坐着几个婶子弟妹,身边仍是带着几个孩子。自打曹桂琴生下儿子后,红云就过来跟着张氏住了。因着此事,孟春燕明里暗里跟陈庚良闹了好几回,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那一句,没有只给老三家里带孩子,不给她这三个分不开年岁的照看孩子,甚至连她也被捎带上了,句句都指张氏的偏心。可闹了两回,还是没什么结果,张氏该看还是看,孟春燕非要把怀里这个明新也放到老宅去上工,事儿闹得大了,陈庚良来请她过去。宋慧娟只好去劝了两句,也好在明茂和芝华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不在家里也能少些麻烦,毕竟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照看放心。妇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