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侍臣追念建国的艰难,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说到了王昂头上。他指着王昂的画像,感慨道:“德充从朕起兵,安定天下,立功最高,理应福泽子孙,世受爵禄,与国同久,可惜壮年早逝,独子阵殁,竟致无后国除,朕每每想起此事,便为德充痛心不已。”
“德充”是王昂的表字。
陪皇帝登上麒麟阁的侍臣们,听见皇帝像称呼老友一样提及王昂,又一副真情流露的姿态,纷纷讚颂皇帝顾念旧情。又说王昂死后极尽哀荣,威名永存,足以含笑九泉,劝皇帝节哀。
“朕坐拥四海,有心报赏德充的功劳,却无处施为,实为毕生憾事。”皇帝不仅没节哀,反而越说越伤心。
侍臣面面相觑。王昂生封公爵,位列佐命元勋之冠;死后陪祀太庙,皇帝还专门为他立了祠庙,令有司岁时致祭。还要怎样报功,皇帝才不遗憾?
有人想起王昂还有一个女儿,建议道:“越国夫人是王氏血脉,皇上既然追念威忠武公王昂,不如厚赐其女。”
皇帝摇头道:“当年威国公府绝嗣时,朕将德充的公田家产都赐给了他这个独女,再赐财帛,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以酬赏功臣之后。”
王昂只有一个女儿在世,她又贵为国公夫人,已经是外命妇能得到的最高诰命了,不赐礼物,还能如何酬赏?总不能让她当国公吧……
“皇上宝爱功臣之心,远迈前王……”
“王昂在天有灵,得知皇上追念,必会感激涕零……”
在场的侍臣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追赏王昂,隻好先说几句歌功颂德的套话。
又有人劝道:“越国公世子高睦会试登科,年少有为,又蒙皇上圣旨褒讚。王昂得知外孙出众,想必足慰英灵。”
皇帝听到高睦的名字,心中得逞,面上不动声色地讚道:“恩,武臣子弟往往以习文为苦,殊不知,读书知礼,方可守身。难得高睦好学,未及弱冠就能扬名科场,朕听说,他也未曾荒废家学,文武兼修,堪称英杰。”
能充当皇帝侍臣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家眷,大部分都参加了南乐公主府的花会,自然听说了花会上的风波。原本事涉舞阳公主的清誉,他们已命家眷缄口,此刻听到皇帝盛讚高睦,他们很快想起了前几天的花会。
善体圣心的侍臣提议道:“高睦虽只是王氏外孙,却是王昂唯一的后裔。依臣愚见,皇上欲对王昂尽报功之心,莫如让高睦结姻帝室,永沐皇恩。王昂泉下有知,定感快慰。”
“哦?朕当年将第四女成安公主嫁给德充的儿子,就是想让两家永序骨肉之情,可惜成安不争气,未能给王氏留下血脉。若能在高睦身上延续姻亲之好,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憾事。”皇帝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人选,不久之后,他又摇头叹道,“只是,朕待字的孙女都还年幼,与高睦年岁相当的,只有朕的幼女舞阳公主。朕若让舞阳出降高睦,那就是姐妹嫁甥舅,兄妹变姑侄,有伤名教,不妥。”
其实,太子的次女年满十二了,与高睦的年龄差不算太大。皇帝如果真想给高睦配个孙女,不是没有人选。
皇后崩逝多年,皇帝不曾再册立新后,太子正妃作为皇家的冢妇,接手了很多内廷事务。舞阳公主绝食了整整三天,又曾发生晕厥,还传召了太医看诊,主管内廷的太子妃,又不是个聋子,自然是听到了风声的。外臣不知道舞阳公主绝食寻死之事,太子通过太子妃,却对此有所耳闻。他还知道,幼妹绝食,就是为了高睦。
因此,太子侍立在皇帝身侧,一听皇帝提及“高睦”,就猜到了父皇的意图。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皇帝一眼,顾忌外臣在侧,最终没有张嘴。
皇帝如果真的觉得“有伤名教”,提都不该提舞阳公主。侍臣们不清楚皇孙女们的年龄,却听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他们之中不乏熟知历代典故的饱学之士,早已说道:“先秦列国,世代为婚,互称甥舅,屡见姐妹嫁叔侄、兄弟娶姨甥之例。古人未以此为非,故前史不讥。舞阳公主与高睦血脉不同,本非尊属。帝女下降,妙择勋贤之门,此古今通典。臣以为,高睦与舞阳公主年德相称,尚主无有不妥。”
又有侍臣援引前朝的事例,充分证明了高睦与舞阳公主的辈分差别不足挂齿。
附和声中,仿佛舞阳公主不嫁给高睦,才是伤了名教。
“朕与德充,名为君臣,实同兄弟。朕的女儿嫁给德充的孙辈,还是欠妥。”
哦,原来皇上既想将舞阳公主许配给高睦,又不想因为这桩婚事自贬辈分啊……作为皇帝的顾问之臣,为皇帝分忧解难,本来就是侍臣的责任。也不知是哪位侍臣敏捷,迅速想到了宋代旧例。
“皇上,宋代制度,公主出降,驸马升行,避舅姑之礼,彰公主之尊。”
所谓“升行”,是指提升驸马的行辈,让驸马以父为兄,名义上成为祖父母的儿子。如此一来,原本的公公婆婆,变成了公主的兄嫂,公主就不用屈尊侍奉公婆了。
事实上,“驸马升行”并非贯穿宋代的典製,只是特殊背景下的权宜之计。不过,侍臣提及此事,本来就是为了给皇帝找一个抬辈分的借口,所以他口称“制度”,仿佛宋代一直如此。
舞阳公主铁了心要嫁给高睦,皇帝心疼女儿,又不想矮王昂一头,那就只能提升高睦的辈分。他本来就等着臣子替他提出这个办法,没想到还有前代的旧例做支撑,顿觉惊喜。